1839年到1842年的中英第一次鸦片战争以及《南京条约》的签订,大大改变了美国对中国的既往认知。美国国内一方面对中国抱有极大的同情,谴责英国;另一方面也认为中国并不明白欧美世界的规则,同情英国。总体而言,美国对中国本身的命运以及中国外交局势的关心是第二位的,从总统到国会政客及其背后的富商巨贾们,眼里首先看到的是英国通过条约打开了中国另外四个通商口岸—厦门、福州、宁波、上海,而美国的首要任务是要和英国一样进入这些口岸做生意。此时甚至以后,中国对于美国最重要的意义,恰是她蕴藏着的令人垂涎的如山如海的财富,以及令人神往的广袤无垠的市场。
顾盛获得任命:美国第一个正式赴华代表
1843年美国总统约翰·泰勒(John Tyler,1841—1845年在任)任命加勒·顾盛为全权外交代表,赴华商讨立约通商的大事。这一任命本身存在诸多国内政治斗争因素。泰勒最早于1841年3月4日出任第9任总统威廉·哈里森(William Henry Harrison,1773—1841)的副总统,但哈里森就职后两周就得病了,很快因肺炎并发症于4月4日逝世,成为迄今为止就职时间最短的美国总统,泰勒遂晋为总统,是美国历史上第一个由副总统上位为总统的政治家。这种剧变是大选前很多人没有料到的,因此泰勒需要面对诸多挑战和异见。最早物色的赴华代表是佛蒙特州众议院议员霍勒斯·埃弗里特(Horace Everett),但后者拒绝接受这一任命,遂改为来自麻省的众议院代表顾盛(图8.1)。
图8.1 加勒·顾盛。美国国会图书馆藏,编号2017894661。
顾盛本人出身麻省富商家庭,自小接受良好教育,1813年13岁的时候进入哈佛大学,1817年毕业后在哈佛教授了两年数学,随后开始法学学习,并于1824年取得律师执照,逐步进入政界。1826年成为麻省参议员。1841年3月到1842年,担任众议院外交事务委员会主席。在此期间,顾盛因为拥戴已被辉格党除名的总统泰勒(泰勒曾是辉格党党员,在成为总统之前不久遭到该党除名;辉格党是1833—1856年之间活跃在美国政治舞台上的一个政党),且曾改变立场,为许多同僚所不满。1843年初,泰勒总统提议让顾盛出任财政部长,但遭到了参议院的反对,泰勒一天之中三次提名顾盛,参议院三次均予以否决。在这种情况下,泰勒转而任命顾盛为赴华代表。顾盛本人恰恰利用这次机会,提高了自己的声誉和形象。
5月8日,国务卿丹尼尔·韦伯斯特(Daniel Webster, 1841—1843年出任第14任国务卿)发给顾盛一份长长的正式外交训令。训令中提到,两年前发生的中英战争对美国、中国和世界其他国家都发生了深远影响,而英国新开辟了四个通商口岸,美国的目的就是要进入这四个口岸,获得同英国一样的贸易权利。顾盛要仿照中英之间的协商,也同中国签订一个条约,并保证美国商人和公民一定遵守在这些港口的商贸规定。顾盛应当坚持进京面见中国皇帝,递交总统的亲笔信;如果实在不能进京,要让皇帝的代表转达亲笔信,且以能获得中国皇帝的回信为前提。训令强调,顾盛要始终以和平的面貌出现,以不冒犯中国的手段进行交涉,但也要时刻注意在中国人面前体现出美国的体面、重要和强大。
此外,训令特别提到,中国在外交方面容易把外国代表看成携带贡物而来的朝贡贡使,就像之前的英国赴华使团那样(这里指的是1793年的马戛尔尼使团和1816年的阿美士德使团,两个使团都被清廷当成朝贡使团加以对待),而且顾盛如果进京的话很可能要面临中国的叩头跪拜的问题,对此顾盛必须恰当地声明自己并非贡使,要维护美国与中国的对等、平等和尊严,不能有有损国格之事发生。美国是一个年轻的共和国,但在派遣顾盛来华之时,已特别注意到了不能让自己的代表落入中国朝贡贸易的窠臼。然而,在粤省中国官员眼中,中美交往却是另一番模样,至少从他们呈递给朝廷的公文内的描述而言是如此的。
国务院的这份外交训令对于理解美国的对华立场至为关键。美国的目的非常简单,就是进入英国新开辟的四个通商口岸,扩大对华贸易规模,并拟定条约加以规范化。美国无法通过武力来达到这个目的,因此在很大程度上要视顾盛的个人外交能力而定。我们也可以看到,美国方面做了很多外交功课,听取了对华贸易的美商的意见,试图规避中国的朝贡贸易体系,获得中方以平等姿态对待的待遇。
北上的压力:顾盛的麻烦与中国官员的任务
道光二十四年正月初八日,即1844年2月25日,中国举国上下仍旧沉浸在甲辰年新春的气氛之中。署理澳门同知谢牧之,得知一艘西洋大船来泊九洲湾,探明系美国船只,来人500余名,大炮64门。谢牧之迅速将这一消息禀报了广州的护理两广总督、广东巡抚程矞采(1783—1858)。在收到谢牧之的报告之后不久,程矞采就收到了美国驻广州领事福士(Paul S. Forbes)的来函,得知了美国来船系代表顾盛座驾,这立刻引起了程矞采的不安。
早在1843年秋,福士就通知过当时的钦差大臣耆英和两广总督祁,美国要派遣使臣来华,请求进京,遭到了耆英和祁 的拒绝。耆英、祁 连同程矞采一起,知会广东布政使黄恩彤,让其“晓谕”福士不要派人来华,如果真有美国使臣到来,也要婉言开导云云。讵料几个月过后,美国人真的来了。耆英在1842年以钦差大臣的身份与英国方面谈判,最终与另一位钦差大臣伊里布一起,和英方代表璞鼎查(Henry Pottinger,1789—1856)签署了《南京条约》。此时耆英已回到他的两江总督本任,祁
不幸于年初病逝,其两广总督暂由程矞采监理。
程矞采迅速行动,派遣永安县知县钱燕诰,带着久在广州行医的懂中文的美国医生伯驾,一起前往拜见福士,探明来意,还要相机劝阻。钱燕诰刺探的结果,是顾盛要“进京朝见大皇帝”。正在狐疑之时,顾盛派遣秘书柯丹禁尔(Elisha Kent Kane)赴广州和福士一起向程矞采投递公文,说明来意。根据公文的汉译本,程矞采才明白顾盛被该“亚墨理驾合众国”的“正统领”任命为“全权公使善定事宜大臣”,前来中国商定条约,且不日进京,将正统领书信呈现大皇帝,大约一个月左右以后将扬帆驶往天津北河口。所谓“正统领”即总统,在今天韩语中“总统”一词对应的中文就是“大统领”。
程矞采安排黄恩彤和署广州知府刘开域两次接见柯丹禁尔,劝其不要贸然北上,更对其“示以法度,晓以情理,于婉为开导之中,寓正言拒绝之意”。中方按照朝贡贸易的一套,告诉美国人凡外国有陈情之事,都是由广东督抚“据情代奏”的,并不能径直呈递朝廷。柯丹禁尔等人并没有理论太多,只是表达了美国代表要北上进京的计划,这让中方感觉虽然美国人花费九个多月“越八万里重洋”来到中国,要求“进京觐见”皇帝,“实出至诚”,但其仍旧不死进京之心。最后,柯丹禁尔表示自己不能做主,要回到澳门去禀报顾盛,由顾盛做决定。
在柯丹禁尔走后,程矞采以四百里加急向道光皇帝奏报。在奏折的最后,程矞采总结说,米利坚国来广州贸易,“百余年来,未通朝贡”,现在顾盛忽然以全权公使的名号前来要缔结和好条约,应该是想效法英国人,但“夷情躁急”,恐怕不能在粤省久留,深恐一朝放洋北上,酿成事端,所以他一面由广州飞咨沿海各督抚一体知照密切注意美船动向,一面继续在广州与美国人周旋,阻其北上。
程矞采同时附上了汉译顾盛照会和他给顾盛的复照。在这份汉译照会中,顾盛虽然是一名“全权善定事宜公使大臣”,要同“中华钦差便宜行事大臣”商量订约之事,但又被打扮成了一名准朝贡公使,“于到中华之日,刻即恭请大皇帝福安”“伏愿大皇帝万福无疆”,云云。在给顾盛的复照中,程矞采也是采用这种口吻,认为顾盛恭请大皇帝福安之举,“恭顺有礼,深堪嘉美”,但“各国使臣赴中华晋京朝见大皇帝,均须在近边口外停候,俟各省大吏奏明请旨,分别准行与否,再取进止”,如果美船不待奏请而直达天津口外,“殊与体制未协”,而且天津也没有通事、行商可以襄助,最后还是要折回广州同钦差大臣会谈,和英国璞鼎查当时一样。程矞采又进一步强调说,中美两国没有必要签署和约,因为“贵国自与中国通商二百年来,凡商人之来粤者,无不循分守法,中国亦无不待之以礼,毫无不相和好之处”,英国因为与中国不和,所以才必须坚定条约,和美国不同。最后,程矞采又说,现在通商章程一律改定,税钞大大减少,规费也悉数革除,中国对美国要办理的事情和对英国已经办理的将没有什么不同,“商民共沾利益”,美国也应该“仰体大皇帝柔远之仁”,让美国商民安分贸易,不要“崇饰虚文”,因为那些虚文都是“无关实惠”的。
程矞采的照会说明他对中美交往的历史也不是很了解,美国到此时刚刚建国68年,但他却说两国通商已经一二百年,显然和英国等国家混淆了。程矞采在奏折里特别对道光皇帝解释说,米利坚国一共有26处,合为一国,所以叫“合众国”,而顾盛等人所称呼的“正统领”,就是他们的“国主”。这种描述是非常笼统的,而“国主”之谓也十分含混,但在这种话语中有一点是很明确的,就是米利坚国和其他为逐利而至之朝贡国并无多少不同。本着对这些国家一视同仁的柔远之义,程矞采以督抚之身份径直告诉美国人说中国将对英美同等办理,而这恰恰是美国人前来要与中国商谈的外交目的!可以说,脑袋生活在朝贡贸易体系内的程矞采,一个照会就恩赐给了美国人本来兴师动众来中国准备大谈特谈的东西。程矞采所做的,是怀柔外夷,不是近世外交。
对程巡抚的柔远之道,道光皇帝深为赞成。道光帝以五百里加急迅速任命两江总督耆英为钦差大臣兼两广总督,命其即刻启程驰赴广州,会同程矞采办理此事。道光帝在上谕中说,耆英是“各夷信服之人”,抵达广州后要对美国人“婉言开导,据理拒绝,控驭得宜,毋使另生枝节”(图8.2)。为了防止美国人径自前往天津,道光帝亦命直隶总督讷尔经额饬令天津属官,如果美船到来,要告诉他们回到广州去找两广总督耆英商谈,对其要来北京朝见一事,要“谕以天朝抚驭外夷,一切率由旧章,未便代为奏请,务须婉言开导,据理拒绝,万勿稍有含混”。在这个过程中间,道光帝没有询问美国究竟要来中国签署什么样子的章程和和约,也没有对美国代表及其政府提出具体问题,他所关心的事情只有一件,那就是耆英、程矞采、黄恩彤、讷尔经额等人,一定要想尽办法把美国使臣留在广州,与之周旋,绝对不能让其北上进京。
图8.2 美国汉学家和外交官卫三畏1848年出版的《中国总论》(The Middle Kingdom )中的耆英肖像。
顾盛并不了解中国这套体系,仍旧坚持要进京会谈,并于觐见皇帝之时亲呈美国总统信函,并说如果海路行走不便,美方可以经内河进京。这一要求更是捅了马蜂窝,道光帝严厉责成耆英和程矞采,通过黄恩彤等人告知顾盛,绝不许其进京朝觐。阻止顾盛北上进京,遂成为中国方面上到皇帝下到两广总督和广州知府的中心任务,至于原本非常重要的商谈通商章程条款和两国条约等等,却并没有成为重点。在这种情况下,耆英到达广州后和顾盛就是否北上,展开了拉锯会谈。其间,耆英向道光皇帝连发了多封奏折,核心议题就是阻止顾盛北上,所谓“国书一日未缴,则夷情一日未定,即使条约均有成言,是否北驶,仍无把握”。
外国公使进京,真的有如瘟疫一般那么严重吗?在今天的我们看来,已然滑稽可笑,但对道光皇帝和朝中很多大臣而言,这却是大事一桩。自乾隆晚期以来,在北京服务的外国传教士已经大量减少,钦天监到道光朝后期也已经没有了外国监官,诸如康熙帝跟着汤若望等传教士研习西方数理的景象,到此时已是隔世之事,是不可想象的。到乾隆末年,大清国的天下中心地位因其幅员的辽阔与外藩的拱卫而越发现实,华夷之辨日甚,中外大防愈严。非朝贡国家的使臣进京的话,首先给朝廷带来的挑战就是觐见之时的叩头跪拜礼仪,而此种礼仪之争涉及天子与天朝的体面和尊严,就北京而言是不能调和之事。因此,道光帝和耆英一心要阻止顾盛北上,至于两国间的条约谈判,反倒视之为柔远之工具,并不特别关心。
最后,顾盛终于悟出了其中的门道,同意交出“国书”,由耆英代递给皇帝,耆英心中的石头才落了地。耆英担心夜长梦多,迅速将黄恩彤与美方谈判后的条约稿本发给顾盛,让美方逐条翻译成英文,对照无误后,于1844年7月3日(道光二十四年五月十八日),在澳门望厦村的普济禅院(观音堂)彼此签字画押,条约正式名称叫《中美和平、友好和通商条约》。耆英是识时务的人,但他原本并不懂近代欧美外交规则,只是并不是一个高谈清理之人,而是愿意出面同“外夷”打交道,因此他虽出面折冲樽俎,但重点往往和对方不在一个轨道之上。
《望厦条约》全文三十四条,美方于第二条内获得了协定关税权和片面最惠国待遇;第三条内获得了前往广州、福州、厦门、宁波、上海等五个港口贸易的权利;第四条内获得了在上述五口设立领事的权利;第十七条内获得了在上述五口内租地或者建屋、建教堂和设立墓地的权利;第二十一条内获得了领事裁判权;第三十四条内规定十二年后双方修约。由此,顾盛不仅顺利圆满地完成了使命,而且在预定外交任务之外,于条约之中攫取了在华治外法权。对取得治外法权一事,顾盛自己有一套辩护之词,也是当时很流行的看法(具体请参见第七章)。
对中国而言,与美签约也是一大胜利,因为顾盛终于不进京了。耆英高兴地带着美国的“国书”回到了广州城,快马加鞭地奏报道光帝,并禀报说美国国书都是“夷字”,一时不好辨认,需要秘传通事译成汉文,然后“如何进呈之处,悉心酌议,再行请旨遵办”。道光皇帝读完奏折后高兴地批示:“所办甚好”“办理均合机宜”。在皇帝眼中,耆英不负皇恩,抚夷成功(耆英1858年被道光帝的儿子咸丰帝赐死时,同样是因为抚夷,只不过是因为抚夷失利)。至于条约内容,道光帝责成军机大臣会同各部迅速讨论上奏。很快,军机大臣穆彰阿等回奏说中美立约,“原为俯顺夷情无碍通商大局起见”,所有三十四条均合乎之前五口通商章程的范围,应予批准。对于领事裁判权,军机大臣们和刑部总结为是“民夷有词讼交涉事件,各由本官捉拿审讯”,这样可以“杜民夷之争端”,所以应予照办。就这样,朝廷没有对《望厦条约》的任何内容提出异议,予以全盘批准。
至此,美国的“旧对华贸易时代”结束了,中美踏入了一个以条约和国际法为基本准则的新时代。然而,中国方面对这种巨大的变化一时还并没有多少清醒的认识。
“您的好朋友”:泰勒总统致道光皇帝信
耆英总督并不清楚自己其实是赌了一把,因为他不知道顾盛手里有两封总统的书信,而顾盛只是给了他第一封口吻正式的信,把第二封口吻非常平常的带回了美国。泰勒的这两封信,均由国务卿埃布尔·厄普舍(Abel Parker Upshur,1843年7月—1844年2月出任第15任国务卿)代为起草。对收到的书信,耆英等视之为“国书”,究其实质,就是泰勒总统写给道光帝的信,和正式的国书还是不同的,但在当时的环境下,被视作国书也无可厚非。在译成中文以后,这封国书内的用词、语境同英文出现了很大的差别,差不多成了一通朝贡国家献给皇帝的表文。
这是历史上美国总统第一次直接写信给中国皇帝,后者不仅收到了,而且做了回复,美方也收到了回复。这算是中美历史上第一次礼尚往来的高层互动,虽然中国对对方的理解出了很大的偏差,而美国也在很多方面蒙在鼓里。下面我们先附上泰勒总统的英文信原文,然后再解析耆英等人翻译的汉文本。
原文:
[TO THE EMPEROR OF CHINA]
I, John Tyler, President of the United States of America - which States are: Maine, New Hampshire, Massachusetts, Rhode Island,Connecticut, Vermont, New York, New Jersey, Pennsylvania, Delaware,Maryland, Virginia, North Carolina, South Carolina, Georgia,Kentucky, Tennessee, Ohio, Louisiana, Indiana, Mississippi, Illinois,Alabama, Missouri, Arkansas, and Michigan - send you this letter of peace and friendship, signed by my own hand.
I hope your health is good. China is a great empire, extending over a great part of the world. The Chinese are numerous. You have millions and millions of subjects. The twenty-six United States are as large as China, though our people are not so numerous. The rising sun looks upon the great mountains and great rivers of China. When he sets, he looks upon rivers and mountains equally large in the United States. Our territories extend from one great ocean to the other; and on the west we are divided from your dominions only by the sea. Leaving the mouth of one of our great rivers, and going constantly towards the setting sun,we sail to Japan and to the Yellow sea.
Now, my words are, that the Governments of two such great countries should be at peace. It is proper, and according to the will of Heaven, that they should respect each other, and act wisely. I therefore send to your Court Caleb Cushing, one of the wise and learned men of this country. On his first arrival in China, he will inquire for your health. He has then strict orders to go to your great city of Pekin,and there to deliver this letter. He will have with him secretaries and interpreters.
The Chinese love to trade with our people, and to sell them tea and silk, for which our people pay silver, and sometimes other articles.But if the Chinese and the Americans will trade, there should be rules,so that they shall not break your laws nor our laws. Our minister, Caleb Cushing, is authorized to make a treaty to regulate trade. Let it be just.Let there be no unfair advantage on either side. Let the people trade not only at Canton, but also at Amoy, Ning-po, Shang-hai, Fu-chow,and all such other places as may offer profitable exchanges both to China and the United States, provided they do not break your laws nor our laws. We shall not take the part of evil-doers. We shall not uphold them that break your laws. Therefore, we doubt not that you will be pleased that our messenger of peace, with this letter in his hand, shall come to Pekin, and there deliver it; and that your great officers will, by your order, make a treaty with him to regulate affairs of trade - so that nothing may happen to disturb the peace between China and America.Let the treaty be signed by your own imperial hand. It shall be signed by mine, by the authority of our great council, the Senate.
And so may your health be good, and may peace reign.
Written at Washington, this twelfth day of July, in the year of our Lord one thousand eight hundred and forty-three.
Your good friend,JOHN TYLER
这封信用平常的白话口吻来按照原文翻译的话,是如下的意思:
[致中国皇帝]
我是美利坚合众国总统约翰·泰勒,合众国包括这些州:缅因、新罕布什尔、马萨诸塞、罗得岛、康涅狄格、佛蒙特、纽约、新泽西、宾夕法尼亚、特拉华、马里兰、弗吉尼亚、北卡罗莱纳、南卡罗莱纳、佐治亚、肯塔基、田纳西、俄亥俄、路易斯安那、印第安纳、密西西比、伊利诺伊、亚拉巴马、密苏里、亚肯色和密歇根。在此呈给您这封和平和友谊的亲笔信。
我希望您身体健康。中国是一个伟大的帝国,占有这个世界上的很大一部分。中国人也非常之多。您有千千万万的臣民。拥有二十六个州的美利坚合众国与中国一样大,虽然我们的人口没有中国那么多。朝日光辉普及中国的名山大川,日落之时,光辉照样普及美利坚的大河高山。我们两国的领土从一个大洋延伸到另一个大洋,在西边我国与你们隔海相望。驶出我们的其中一条大河的河口,继续朝着日落的方向驶去,我们将抵达日本和黄海。
现在,我认为,你我两个伟大的国家的政府应该和平相处。根据天意,我们应该尊重彼此和明智地行动,这原本也是正确的做法。在此,我正式派遣加勒·顾盛前往贵朝廷,他是我国聪明博学的人之一。抵达中国之后,顾盛将向您请安。他已经收到了前往你们伟大的北京城的严格训令,而且将在北京递呈此信。他将携带着秘书和通事。
中国人喜欢和我们的人民做生意,卖给他们茶叶和丝绸,我国人民以银两和其他物品结算。但是中美既有贸易,就应该有规矩,然后他们就不至于违反贵国或者我国的法律。我们的公使加勒·顾盛有权签署商贸条约。让这个条约公平吧。让这个条约不会对任何一方不公吧。让人民不仅在广州交易,也可以在厦门、宁波、上海和福州以及其他的可以对中美两国带来利润交换的地方交易吧,而这些人不会破坏你们或我们的法律。我们不当与邪恶之人为伍,也不会包庇那些破坏了你们法律的人。因此,我不怀疑您将很高兴我们的公使手持此信进京,并呈递给您;您的大臣们也将按照您的命令与他签订一个条约来规范贸易事务,以期没有事情会破坏中美和平。请陛下签署这个条约吧。我也将在我们的参议院的授权之下签署这一条约。
在此祝您安康,治下和平。
我主降生后一千八百四十三年七月十二日,笔于华盛顿。
您的好朋友约翰·泰勒
1844年之时,耆英方面自然无法像我们今天这样翻译这封信。耆英命人将此书信译成中文后,冠以“美利坚汉字国书”之名,进呈道光皇帝,后来这份公文被收入清廷编纂的《(道光朝)筹办夷务始末》之中。《筹办夷务始末》先由故宫博物院于20世纪30年代出版,后由齐思和等史学家点校整理后于1964年由中华书局出版,流布甚广,时至今日仍是研究晚清外交的核心历史资料之一,因此很多研究顾盛赴华签约一事的学者也都以《筹办夷务始末》中记载的美国“国书”为准。
然而,耆英提交给朝廷的汉译本是“悉心酌议”的产物。当时耆英方面转交给曾协助顾盛谈判的伯驾一份汉译本,封题“伯驾老爷玉启”,译文笔书于宣纸之上,是常见的地方督抚上奏奏折所用的纸张,该文书原件现藏美国耶鲁大学医学历史图书馆。将这份译文与耆英最终上奏道光帝的译文对照后,可以发现耆英所做的一些精巧的修改,这些修改使得这份国书看上去很像一份仰慕中华文明与富庶的朝贡国的表文(图8.3)。
图8.3 耆英致伯驾的美国国书汉译本,看上去和朝贡表文格式一致。
以下以耆英递交给道光的译本为主线,以耶鲁藏本为辅助,解读中国对这份“国书”的理解。黑体为耆英上奏的汉译本原文,括号内的部分为笔者注解。
亚美理驾合众国 【英文国名United States of America的音译,今日多写作“美利坚合众国”,简称“美国”】伯理玺天德 【英文president(总统)的音译】玉罕泰禄 【总统John Tyler的音译,今多翻译为“约翰·泰勒”;“玉罕”今译“约翰”,系基于希伯来语发音的翻译】恭函 【“恭”字为英文原件所无,系添加词,用来形容其以下达上的恭敬,以符合清朝体制】,专致 【“致”字在耆英给道光的奏折内改做“达”】于大清大皇帝陛下 【这一句也是英文原件所没有的,“大清大皇帝陛下”也是为了符合清朝体制的添饰。另外,汉译本遵照了当时的抬格体式,“大清”抬两格,“大皇帝”抬三格,下文的“皇帝”“德承乾健”“皇舆”“觐”“皇都”“龙光”“安康”等等,均抬两格;“天心”抬三格。这种抬格背后是非常严格的上下尊卑的政治秩序】:
孤 【“孤”系中国古代君王的自称,但清朝皇帝已经不用这个字,而用“朕”,此处当时的翻译者刻意选择用“孤”来译英文的“I”(我),具有强烈的显示“君”对“帝”的差异的倾向】统摄二十六联邦 【此处的“联邦”指美国的州,即state,而不是指今日“联邦”一词所对应的the federal government或者the Union;截至该总统写这封信的1843年,美国拥有26个州】:曰缅 【Maine,今译“缅因”】、曰纽韩诗 阿 【New Hampshire,今译“新罕布什尔”】、曰法尔满 【Vermont,今译“佛蒙特”】、曰马萨诸色士 【Massachusetts,今译“马萨诸塞”,中国人多以“麻省”称之】、曰尔罗受伦 【Rhode Island,今译“罗得岛”】、曰干业底结 【Connecticut,今译“康涅狄格”】、曰纽约克 【New York,今译“纽约”】、曰纽热尔些 【New Jersey,今译“新泽西”】、曰边西尔 威呢阿 【Pennsylvania,今译“宾夕法尼亚”】、曰特尔拉华 【Delaware,今译“特拉华”】、曰马理兰 【Maryland,今译“马里兰”】、曰费尔治 尼阿 【Virginia,今译“弗吉尼亚”】、曰北格罗来纳 【North Carolina,今译“北卡罗莱纳”】、曰南格罗来纳 【South Carolina,今译“南卡罗莱纳”】、曰热尔治阿 【Georgia,今译“佐治亚”】、曰阿喇巴麻 【Alabama,今译“亚拉巴马”】、曰米细细比 【Mississippi,今译“密西西比”】、曰 累西安纳 【Louisiana,今译“路易斯安那”】、曰阿干萨士 【Arkansas,今译“阿肯色”】、曰典业西 【Tennessee,今译“田纳西”】、曰米苏理 【Missouri,今译“密苏里”】、曰建德基 【Kentucky,今译“肯塔基”】、曰呵海呵 【Ohio,今译“俄亥俄”】、曰引底安纳 【Indiana,今译“印第安纳”】、曰伊理奈士 【Illinois,今译“伊利诺伊”】、及米诗干 【Michigan,今译“密歇根”】等国 【此处的“国”即美国的州,即state,并非国家之意】。兹此书亲笔画押,谨致太平,兼通和好。恭维 【以示恭敬】大 皇帝陛下 【此系添加词汇,以符合清朝体制】,德承乾健,永绥视履之祥; 治奠坤维,绵亘幅员之广;育物无遗,户口时形殷庶;广生有象,版 图日益蕃滋,固不翅千万亿兆也 【这几句是基于原件中以下四句话的翻译:“I hope your health is good. China is a great empire, extending over a great part of the world. The Chinese are numerous. You have millions and millions of subjects.”但这一翻译大大改变了原意,将原文塑造成了一个外夷藩邦对富庶的中国的倾心仰慕和竭诚赞美】。
我二十六联邦,中峙大洋 【此指美国处于太平洋和大西洋之间】,西濒中域 【耆英本中写为“中城”,伯驾所收译本中系“中域”,耆英本当系笔误,“中域”指中国】,万派汪洋,俨画鸿沟而作界 【“中峙大洋,西濒中域,万派汪洋,俨画鸿沟而作界”一语,系以下英文原文的翻译:“Our territories extend from one great ocean to the other; and on the west we are divided from your dominions only by the sea.”】;一轮拥现,惟测乌曜 【乌曜指太阳,中国古代传说太阳内有三足乌】以审方 【即判断方向;这两句是衍文】。日晃东升,即散皇舆之彩;阳光西下,甫生敝域之辉 【这两句是对以下两句原文的翻译:“The rising sun looks upon the great mountains and great rivers of China. When he sets, he looks upon rivers and mountains equally large in the United States.”但其中的“great mountains and great rivers of China”即中国壮丽山河,被译成了“皇舆”,即中国皇朝之舆地,衍生了强烈的认同中国为天下中心的政治含义;与之对应的后半句有关美国的壮丽河山则被刻意译为“敝域”;这两句里面其实也包含着天体运行和中美位于东西半球的意思,但中文翻译中把这层意思塑造成为中国处于日出朝气蓬勃之时,霞光四射,而美国则于日落西山之时方有光明可言,一朝一暮,尊卑立现】。均同覆载 【“覆载”指天地,《礼记·中庸》曰:“天之所覆,地之所载,日月所照,霜露所队,凡有血气者,莫不尊亲。”】之中,自分扞格之势,惟广狭或可相侪,而众寡则难比数 【这句系以下英文原文的翻译:“The twenty-six United States are as large as China, though our people are not so numerous.”】。至我国来程 【“来”字用意颇深,与“万邦来朝”“来化”等“来”同出一辙,可谓匠心独具】,当离河口,辨道于日入之方,满曳帆樯,直抵乎日本之国 ,再循赤道 【原文中并无“赤道”之言】,乃达黄河 【“黄河”系Yellow sea的翻译,即黄海,此处当系误译】。
今两国均承景运,须共升平,仁民爱物,道本大公,推己及人, 理归一致,允宜上体天心,下尽人事 【这一句系以下英文原文的翻译:“Now, my words are, that the Governments of two such great countriesshould be at peace. It is proper, and according to the will of Heaven, that they should respect each other, and act wisely.”其中,“景运”和“升平”均系对“peace”(和平)的解读。“仁民爱物”,语出《孟子·尽心上》:“君子之于物也,爱之而弗仁;于民也,仁之而弗亲,亲亲而仁民,仁民而爱物。”“道本大公”,也是士人们解读孔孟之道时候所本的一个义理;“推己及人,理归一致”是一种延伸翻译。“天心”是对“the will of Heaven”的翻译,此词和“天命”几乎一致,但写为“天命”是犯上的大事,所以翻译者写为“天心”,而“上体天心,下尽人事”是绝好翻译】。是以孤于本国中,选准才识可任之人加勒顾盛 【耆英本的原文“加勒顾盛”四字均增加了口字旁,这也是中国朝廷当时的文书传统,以示这些外邦人系未开化之属,类若犬羊;但是,在耆英方面送给伯驾的中文译本内却没有口字旁,可见清朝官员对上对下的灵活手腕】,特命偕副佐司员及诸传译,就觐皇都 【“就觐皇都”一语,是英文“go to your great city of Pekin”(前往你们伟大的北京城)的翻译,“觐”字体现了上下等级,“皇都”也体现了对中国天下正中的认可】。懔龙光于 咫尺,首祝安康;献鲤信之殷勤,次陈款渎 【这一句翻译增加了很多的衍文。“龙光”指亲自觐见道光皇帝;“首祝安康”是对“inquire for your health”(问询健康)的翻译;“献鲤信”指“deliver this letter”(递信),而“鲤信”语出古乐府《饮马长城窟行》:“客从远方来,遗我双鲤鱼。呼童烹鲤鱼,中有尺素书。”“次陈款渎”是一种下对上陈情之意,等级立判】。
诚以为中华 【“中华”属于衍译,用来体现美国对中国文明的认同】之辐辏,如甘徕我国之梯航 【“梯航”一语常见于清朝描述各朝贡外藩梯航来华的盛况,烘托外邦来朝之势,这个词语将美国也囊括到了类似的国家之中】,所最要者,浮梁 【驾船】万里,端因选茗 【即选茶、买茶】而来,抱布千缗 【“布”指刀布、泉布,中国古代对钱的称呼;“缗”指串起来的钱;“布缗”合用亦指钱;此处的“抱布千缗”指美国商人携带大量的银圆到中国,即英文原文的“our people pay silver”(我们的人付银两)。《诗经·卫风·氓》开篇即是“氓之蚩蚩,抱布贸丝”,有的人从字面上将之解释成是抱着布来换丝,其实正解当系拿着钱来买丝】,特为质丝而至,无非以有易无,计偿酬直。惟是欲立市廛之政 【指贸易法则】,须详贸易之经,两国商人,方不致各乖宪典 【“宪典”是对“law”(法律)的翻译】。孤于遣大臣加勒顾盛 【耆英本中“加勒顾盛”四字仍增口字旁】时,已畀以便宜之权 【此处的“便宜”指清朝方面的“便宜行事”,通常是特简钦差大臣之意,实际上这是对顾盛正式名称“envoy extraordinary and minister plenipotentiary”(特使暨全权公使)的翻译】,令按公平之义,同参条约,调处经商,冀能两国有益皆均,无利不遍。 至于殚货殖之精,尽人逐末,溥乾元之美,迁地为良。若得准我国商 民,不独在于广东,兼在厦门、宁波、上海、福州等处贸易,我国商民, 断不藐视 【伯驾所受译本内写为“藐坏”】典章,孤亦断不肯偏袒庇纵 【伯驾译本内此句后尚有“任其藐坏也”】。孤临轩遣使,赴阙陈书 【“赴阙陈书”是对“with this letter in his hand, shall come to Pekin, and there deliver it”的翻译,但体现了强烈的上下尊卑等级秩序】,谨致太平之意, 兼通和好之诚,遥度宸衷 【“宸衷”指帝王、帝王之心意】,必不致因 此稍有不怿矣 【伯驾本内“遥度宸衷,必不致因此稍有不怿矣”一句写作“决无致疑于宸衷之因此稍有不怿矣”】。惟祈万几偶暇,特简下 颁,派一大臣,会商条约,条分缕析,调剂商贾之宜,法立弊除,共 享平安之福 【伯驾本内在“法立弊除”之后是一长句:“并得止息太平之害,他时条约定议缮成,即请濡蘸丹豪,判施朱押,孤亦当按本国公会及各议政所奉之权画押,以凭互换”,这一长句系对英文原文“Let the treaty be signed by your own imperial hand. It shall be signed by mine,by the authority of our great council, the Senate.”的翻译,但耆英上奏该“国书”之时双方已经签约,故而他改成了“共享平安之福”一句】。
伏愿 【“伏愿”在此多少表示了一种俯伏、叩拜之态】九重宵旰 【亦指帝王】,长歌日月,升恒万载,太平永固,山河带砺 【这几句是对“And so may your health be good, and may peace reign”的翻译;“山河带砺”,或者“带河砺山”,指泰山变成磨刀石、黄河变成衣带那样窄,形容永远万世,这个词经常出现在清朝昭告外藩的敕谕之内】。
该汉译文最后刻意没有译出泰勒使用的西元纪年,即基督降生后1843年,也没有译出泰勒对中国皇帝自称“您的好朋友”(即原文“your good friend”)一事。
对此“国书”,道光皇帝只朱批了一个字:“览”。别无他话,和批阅一份普通奏折以及朝鲜、越南等国家奉上的表文毫无二致。
泰勒总统的第二封信写了什么呢?这封信很短,口吻也很随便:
原文:
[TO THE EMPEROR OF CHINA]
Great and Good Friend: I have made choice of Caleb Cushing,one of our distinguished citizens, to reside near your Majesty in the quality of envoy extraordinary and minister plenipotentiary of the United States of America. He is well informed of the relative interests of the two countries, and our sincere desire to cultivate friendship and good correspondence between us; and, from a knowledge of his fidelity and good conduct, I have entire confidence that he will render himself acceptable to your Majesty, by his constant endeavors to preserve and advance the interests and happiness of both nations. I therefore request your Majesty to receive him favorably, and to give full credence to whatever he shall say on the part of the United States, and most of all when he shall assure you of their friendship and wishes for your prosperity. And I pray God to have you in His safe and holy keeping.
Written at the city of Washington, the twelfth day of July, in the year of our Lord one thousand eight hundred and forty-three.
Your good friend,JOHN TYLER
顾盛没有递交这份书信,可能也是因为其口吻太随便了一些。翻译成今天的白话,这封信的意思就是:
[致中国皇帝]
伟大的好朋友:我已经任命我国最杰出的公民之一顾盛,担任美国特使暨全权公使,前往驻扎贵国。他已经明晰了两国的相关利益,以及我们促进双边友谊和友好往来的真诚期望。鉴于他的忠诚和良好的举动,我完全相信他将通过维持和促进双边利益与福祉的不懈努力来为陛下所接受。在此,我要求陛下热忱款待他,相信他有关美国的言论,特别是他做的推进双边友谊以及对陛下福禄之祝愿。我祈祷上帝保佑您平安无恙。
基督降生后一千八百四十三年七月十二日,笔于华盛顿。
您的好朋友约翰·泰勒
道光皇帝要是读到了这样一封称呼他为“好朋友”的来自自认是他的“好朋友”的信,不知道会做何感想,而写信之人,恐怕也得遭殃。当然,这样的一封信,即便是递交给了广州方面,耆英等人也绝对不会原样翻译呈递上去,开头的“伟大的好朋友”恐怕也要变成“中国大皇帝陛下”,最后也要变成一封准表文。
天子诏书:想象中的美国外藩朝贡身份
来而不往非礼也,耆英请求道光皇帝颁发一个答复给美国方面,但是这个回复不是国书,而是天子颁发外藩的“诏书”。道光帝欣然赞成,正如耆英所言,“该国远隔重洋,因仰戴天朝恩德,遣使呈递国书,情词恭顺”,中国理当“俯赐玺书”,这样美国就可以“奉为世守”,即世世代代作为中国册封的世家陪臣。这完全是出于中国对外藩朝贡国家的理解,对美国做的主观的身份认定。念及美国“地居化外,言语不通”,所以诏书如何写,道光帝命耆英好好斟酌。从道光和耆英这一交流中可以看到,君臣二人完全是在朝贡贸易体系内看待美国的,所以“呈递国书”一事就显得比通商条约谈判还要重要。
耆英领命后,再次对美国进行了想象中的描述:“米利坚地处西隅,在各国中最为荒远,今蒙恩准特降诏书,俾得奉为世守,既已嘉其慕义之忱,复以坚其向化之志,殊方异类,莫不感戴皇仁。”然后,耆英认为美国人地处化外偏僻之所,无从理解天朝诏书中深奥的文字,所以此次可以写得简单明白,要维护“天朝体制”。“天朝体制”这个词,从乾隆时期以来使用得特别频仍,上至天子下至州官,经常使用,但究竟什么是此一体制,乾隆皇帝和整个朝廷从未定义过,大略而言是一种模糊的对中国具体运作机制的描述。另外,耆英建议使用清文,即满文写诏书,这样做“更为慎密”。满文是清代的国文,所以耆英这样提议可以理解,中国颁发给朝贡外藩的诏书敕谕,也大多都有满文本,例如册封朝鲜国王的诰命,就是满汉双语的。
耆英于是拟定了一个汉文本和一个满文本,奏请道光皇帝的意见。汉文本曰:
大皇帝问伯理玺天德好。朕仰承景命,抚驭中华,薄海内外,视同一家。春初,贵国使臣加勒顾盛奉书远来,抵我粤省,历涉重洋,辛劬备至。朕不忍令复劳跋涉,免其进京朝见,特命钦差大臣宗室耆英,前往慰劳,并商订一切事宜。嗣经该大臣将来书呈览,悃忱笃挚,词意恳勤,批阅之次,嘉悦殊深。所订一切贸易章程,朕覆加酌核,亦俱详尽周妥,永堪遵守。其广州、厦门、福州、宁波、上海等处,均准合众国民人前往,按照条款任便贸易,结万年之和好,利两国之人民,想伯理玺天德亦必深为欢忭也。
道光二十四年十一月初七日
(敕命之宝)(图8.4)
图8.4 耆英捉刀的道光皇帝颁给美国总统的“诏书”的汉文本,落款日期换算为西元系1844年12月16日。
这道“诏书”上所用的印“敕命之宝”,是皇帝用来盖在诏书上的特用印玺。“敕命之宝”,满印文为hesei tacibure boobai,现藏北京故宫博物院。与此同时,耆英按照他的计划用满文行书写了一份满文本。
这个满文本和汉文本意思是一致的,例如首句“daicing gurun-i hūangdi fonjime, be lii hi tiyan de saiyūn”即是“大清国皇帝问伯理玺天德好”的意思,对应汉文本原文首句即“大皇帝问伯理玺天德好”。大多数情景下,满语相对于汉语而言意思表示得比较直白,例如第二句“bi amba doro be sirame alifi”,意思是“我承受大命”,在汉文本里就是“朕仰承景命”;下一句“tumen irgen be bilume dasara de”,意思是“抚育统治万民”,即汉文本里的“抚驭中华”;后面一句的“gubci mederi tulergi be emu booi gese gūnime”,意思是“海外全部视如一家”,即“薄海内外,视同一家”之译。以下亦皆如此对应。需要补充说明的一点是,满文在很多语境内缺乏汉文所能携带的强烈政治含义,例如举出的这几个例子内,“朕”这个在汉语中只有皇帝才能使用的字,在满文中是“bi”(“我”),是一个常见的第一人称称谓,并不具备排他性使用特征。至于“仰承景命”等等,满文均无法将其背后的政治含义同等表达出来(图8.5)。
图8.5 耆英手书道光皇帝颁美国总统的“诏书”满文本(阅读顺序自左至右、从上而下)。按照道理,这种文书应该使用清文楷书才对,但据耆英自己向道光帝交代,他自己一直写行书,鲜写清文楷书,所以道光帝就顺势同意他这样书写。
如今大约因为学科专门化和研究课题细分的关系,也受多语言研究风气和美国历史学界的所谓“新清史”的路数的影响,很多学生和研究者对满文档案趋之若鹜,甚至在很多人当中形成了一种懂得满文档案比不懂的要技高一筹的印象,其实这完全要看具体而微的研究课题以及具体的历史时段而判定。很多时候,在有条件的情况下,研究者最好能做到汉满对照,方能更进一步挖掘历史文本传递的文化、政治等信息,否则片面依靠汉文或者满文档案,都难免偏颇。
道光帝对耆英起草的“诏书”十分满意,命令耆英颁发美方。于是,耆英于1844年底将之转给伯驾,伯驾随后将其翻译成了英文,于1845年1月23日自广州转给当时已经回到华盛顿的顾盛,顾盛将原本两份和伯驾译文于1845年6月21日通过国务院转给了总统,但泰勒总统已经于当年3月4日下台了,换上了詹姆斯·波尔克(James Knox Polk,1845—1849年在任)。所以,美国总统是看到了这份来自中国皇帝的书信的,但所看到的是伯驾的英文译文:
His Imperial Majesty hopes the President is well. WE have graciously commanded that the Imperial middle flowery (kingdom) and (the countries of) the inner and outer seas are to be regarded as one family.Early in the Spring the Commissioner of your honorable country, Caleb Cushing, presented his credentials. He came from a great distance to Our Province of Kwangtung, passing through many seas and suffering many hardships before arriving at his destination. We could not bear to order him to submit to the hardships of further travel (and thus) he was prevented from coming to Peking and being received in audience.WE specially appointed as Imperial Commissioner Ch’i Ying (Kiying),an Imperial Clansman, to receive him and to negotiate all business.Subsequently the Imperial Commissioner submitted to US your letter,respectfully petitioning that the contents be noted. It was read with much pleasure and gratification. The regulations of trade which have been agreed to have received OUR careful consideration. They are carefully and minutely drawn up and are satisfactory. They are to be eternally respected. Citizens of the United States are permitted to proceed to Canton, Amoy, Foochow, Ningpo and Shanghai and are free to engage in trade at these places in accordance with the articles (of the regulations). This will promote friendly relations for all time and be of mutual benefit to the peoples of our two countries. It is expected that the President will also be much gratified.
Tao Kuang 24th year, 11th month, 7th day (Dec. 16, 1844).
经过中间人伯驾的翻译,文本和语境变得迥然不同了,道光帝的“诏书”变成呈给总统的国书,没有任何等级上的差异,更没有“敕命之宝”之类的因素,也完全没有了朝贡贸易的影子。读完这封信,任何一位美国总统都会觉得中国皇帝很亲切,的确是个“好朋友”,无奈皇帝在北京却视他们为化外夷人。
在这个中外仍旧十分隔膜的时代,例如耆英和伯驾这样的居间翻译者,往往剔除了对方文本本身带有的信息,并对文字进行了重新塑造,以期适应本国的政治文化语境。清朝和暹罗(泰国)之间的交流,也是这样的,暹罗国王写给乾隆的金叶书信,在广东翻译后被称为“金叶表文”,暹罗国王质问清朝皇帝的一些事情和口吻,也都被通事巧妙地塑造成了外藩朝贡之臣仰赖大皇帝定夺之类的语言。这种通事群体在历史上的作用,无论从哪个方面看,都不可小觑。
就这样,在1844年后半年,美国人和中国人都很高兴,前者高兴与中国签订了条约、扩大了贸易范围,后者高兴抚夷成功、美国就范。实质上,双方心里都产生了一个想象的对方。《望厦条约》规定的十二年修约期到来后,这种“想象中的对方”带来的冲突,逐步暴露出来,对双边关系产生了进一步的影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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